林益仁
13 min readApr 17, 2020

Keywords: 社會-生態系統

在台灣,社會-生態系統 (socio-ecological system)概念的討論是二十一世紀初才出現,這個新穎的概念主要是建立在過去對系統觀理論(system theory)的理解以及某些具整合理念的修正。

系統,指的是由各個互相依賴與互相關聯的部分彼此連結而成的整體存在,系統的運作強調它的尺度(scale)關係、適應(adaptation)的條件以及回饋(feedback)的機制。它可以分別指涉自然的或是人為的不同面向。傳統上,社會作為一個系統以及自然作為一個系統是分別由社會科學以及自然科學的學者各自在自己的領域定義並加以研究,彼此之間似乎鮮少有任何的交集。有趣的是,當社會科學的研究涉及到對於自然的理解之際,往往會將自然歸因於一個影響人類社會的非人類因素或是生態資源使用的面向; 反過來,一個自然科學的研究當涉及對於社會的理解時,也通常會將其簡化成僅是一種人類這個物種所造成的社會影響,而絕少對於「社會是什麼?」這個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久而久之,社會與自然彼此之間就形成了一種主從的關係,端看研究者是從一個角度切入。

社會-生態系統的觀念試圖打破這種簡化的二分法理解,而希望從一個整體論(holistic)的角度來探索。換句話說,這個觀念希望指出的是在同一個系統中人類的社會系統中其實反映了生態系統的作用結果,同時在自然的生態系統中也充斥著人類社會系統所造成的影響。兩者其實是在同一個系統中,只是不同角度的切入,社會與生態在一個系統中彼此互相作用與影響。Glaser, M., Krause, G., Ratter, B., and Welp, M. (2008)指出,社會-生態系統包含了一個生物-地質-物質的單元以及連結於其中的人類社會行動者與相關制度。它是複雜且具適應性的,其空間與功能的界線是取決於特定的生態體系與其處境內的議題。舉例來講,泰雅族有一個詞彙叫做Llyung,直接的翻譯是指一段河流的流域,包含了河流本身以及兩旁的集水區一直到山稜線。這整塊區域稱為Llyung。不僅如此,這個Llyung是跟某個泰雅支族的生活領域直接相關的。在族群內部的約定成俗上,這個區域也是該支族的傳統領域,裡面有獵場與耕地燒墾輪耕的資源利用節奏以及相關的地名、禁忌、規定與制度。社會-生態系統這個關鍵字,其中又有兩個關鍵字,分別是社會與生態。在了解社會與生態之前,或許值得去思考「什麼是『社會性的』(social)?」以及「什麼是『生態學的』(ecological)?」這兩個重要的問題。

首先,當一個事物被認為是「社會性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社會性的」(social)的拉丁原字是socii,指的是同夥(allies)的意思,是一個有機群體(可以是人類)他們集體地生活在一個互相影響的族群中。他們彼此間的互動,可以稱為是「社會性的」(social),不管他們有意識或是沒有意識到,也不管他們是自願的或是非自願的。基本上,社會學的理論必須從對於這個概念的理解出發,社會理論家Karl Marx認為人類基本上是建立在物質實踐(生產與再生產)上「社會性的」存在,不管其關係是合作或是競爭,人類無法脫離這個客觀的事實,也因此研究這種生產與再生產的物質實踐關係成了他的主要理論關鍵。有所不同地,另一個社會學的理論大師Max Webber則將他的焦點放在人類行動的關注上,並且探討這些社會行動背後的意義與價值所連結與透露出來社會集體的內涵,不同的是他是從個人作為主體出發所延伸的對於他人的關係。以Marx與Webber為例,確實社會學理論家各自都提出了對於什麼是「社會性的」的不同思想見解。

其次,什麼是「生態學的」(ecological)呢?ecological的eco-其希臘原文oikos是家的意思。所以,ecological其實白話一點,就是一個關於家園學問的概念。在生態科學的研究中,非人的生物也有類似家的需求,但在學術探討上會使用像是habitat(棲所),niche(生境)等較為非擬人化且中性的字詞來替代。從人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ecological 基本上就是對於「居所」的探究。基於以上的了解,如果我們將社會與生態兩詞整合來看時,它的意涵就是一個社群居所的意思。所以,社會-生態系統就是從系統的尺度、複雜與調適角度來看待一個社群居所可以存續的相關研究。

以下,我將以一個生態哲學家的概念來進一步闡釋社會-生態系統。2016年六月,有「環境倫理之父」美譽的生態哲學家福爾摩斯.羅斯頓教授三世(Professor Holmes Rolston III) 三度受台灣生態關懷者協會之邀來台講學。在他的思想中,生態、科學、文化與宗教信仰是緊密連結在一起的。他的跨自然與社會人文學科的背景與經驗非常適合在此闡述社會-生態系統的概念。在演講中,他詮釋基督教教理來支持人類應該扮演大地看顧者(stewardship)的角色,反對人類是萬物主宰的概念。其中,他特別指出猶太-基督宗教所謂的「流奶與蜜」的「應許之地」(promised land)的說法的危險性,指出稍有不慎很容易就滑入「上帝賜予並祝福人為大地主宰」的簡化與傲慢心態。他知道,這是許多深層生態學者對基督教最大的批評。有名的「林.懷特辯論」(Lynn White, Jr. debate)就是因此而起。所以,Rolston主張應以「帶著應許的星球」(planet with a promise)來取代「應許之地」,但Rolston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

他認為展現此一應許的過程,有賴「故事居所」(storied residence)的文化敘事來表達。「故事居所」,簡單來講就是各個民族在文化中找尋安居之處的歷史過程與故事。換句話說,就是一種歷史家園的概念。台灣原住民族文化中還有許多Rolston教授所言的故事居所案例。有一次,我帶北醫的學生在鄒族的來吉部落進行教學時,看到國小牆面上精彩的彩繪。它呈現的是鄒族流傳的大洪水神話故事。奇妙的是,我的腦中竟然浮現一個念頭:莫非,這條大鰻魚橫亙溪流的情節,就是鄒族祖先看到了土石流堵住河流;然而,螃蟹與鰻魚的大戰,正是堰塞湖破口的景象。Rolston力陳的「故事居所」概念中文化與科學故事的交替詮釋,在此真是展現無遺。

來吉國小小朋友所畫的,是在鄒族文化意義下人與環境變遷互動的知識。相傳,大洪水是因一條巨大鰻魚堵住河流所致,因此鄒族人因此必須避難到稱為Pattunguan(八通關,亦即玉山)之巔。後來,又出現一隻大螃蟹跟鰻魚大戰,將它剪為兩半,才導致水退,也間接地幫助了鄒族人。不僅如此,在布農族類似的神話傳說中,布農人在山巔避難時,又有美麗的小鳥替人類叼來火種,這種犧牲的精神幾可比擬希臘神話中盜火的普羅米修斯。而這隻小鳥就是現在山區常見的紅嘴黑鵯。

我的布農族學生Neqou Soqluman依據這些故事,寫成了他的得獎作品「東谷沙飛傳奇」,被稱為是台灣版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故事。「魔戒」的作者托爾金(J. R. Tolkien)是牛津大學的文學與語言學的教授,他跟寫了「納尼亞傳奇」的C. S. Lewis是牛津大學的同事。托爾金研究北歐的古老語言,並讓其中的神話故事在當代展現新的意義。這是Neqou在考上靜宜生態所時,徬徨於抉擇生態所與成大台文所時,我提供給他的見解,就是肯定自己神話傳說的價值,認真去發覺族群傳說故事中所呈現的歷史家園觀點,後來這也成為他的碩士論文主題。

其實,這些大洪水的神話透露了原住民的祖先對於自然的態度。一方面他們認識到自然的殘酷,亦即達爾文天擇說中所言「血牙腥爪」(red in teeth and claws)的一面,但是自然卻有另外一面,就是提供給人類實質的幫助,直接或是間接,甚至有犧牲自我的現象,如故事中的蟾蜍與紅嘴黑鵯。它顯露出Rolston教授所言的 goodness in creation (創造中的良善)的意涵,這種良善是透過生態系中萬物互相依賴被表達出來。

在小朋友的壁畫中,還有一處是女神nivenu在天上生氣掃地,造成土石流山崩的現象,而鄒族男性則是以裸體露出陽具的方式,試圖嚇走女神。這個故事的現代版則是在部落中有木雕的陽具,指向土石崩落的方向,是一種傳統的天災預警系統,更顯現族人對於環境變遷的細膩觀察。原住民神話應該還透露更多的「故事居所」的線索。

為了進一步闡釋「帶著應許的星球」的概念,Rolston秀出一張NASA的衛星照片,在宇宙畫面中只看到一個箭頭,指著一處極端微小不容易看清楚的地方。然後,他告訴大家:「那個小點是地球」。隨即,他再秀出一張照片是藝術家所畫關於地球生物多樣性的創作。瞬間,他所說的「帶著應許的星球」似乎有一種不言可諭的感覺。的確,地球的生命真的是一個奇蹟。Rolston論述精彩的是,他不僅廣泛地引用演化學說與天擇的道理來解釋生態與生物多樣性,且認為這與宗教信仰的見解可以並行不悖。人類社會文化中的不同理解以及自然科學的認知可以進行有意義的對話。

生態,說穿了就是生命找尋家園出路的連結過程。

在經過嚴謹考察下的科學與宗教故事中,Rolston教授丟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態倫理命題,就是「找家」(homing)。家,不只是一個屋子。家,是一個有意識的關係網絡連結的過程,而這個關係網絡的建立,是來自一種關鍵力量,就是「看顧」(care)。 哲學家Milton Mayeroff 的書「論看顧」(On Caring)是最早針對這個概念進行深度思考的著作。他指出「看顧」即是「幫助它者成長」,這個它者不必然是人,它可以是非人的生命或是物體。「看顧」是一個過程,也是一個與它者連結並期待它發展的途徑,這不是一種孤立的感情或是短暫的關係。相反的,它是一個長期的關注。家的網絡關係育成,必須有這個關鍵力量。

從Rolston的生態哲學觀點出發,這個「家」的關係網絡可以從聖經中所說的創造(creation)概念來理解,他認為這與當代的演化學理論可並行而不悖。 其實,生態學,本身就是一個在談「家」的學問。生態學的英文Ecology字頭這個eco-,它的希臘原文(oikos)是指「家」的意思。所以生態學家關心的不是只有動物、植物,還有生物個體而已,我們關心的更是有關於整個「家」的意涵與組成的學問,所以不可避免,生態學的研究必須觸及到非人類物種與周遭環境。

人,則是這個網絡中的一份子。雖是如此,人卻有其巨大的能力與獨特性,且對於這個關係網絡有相當大的影響與衝擊。所以,在如何確立這個關係網絡的動態平衡,人類有相當大的責任,而以「找家」的隱喻來定位這個關係網絡的內涵,並且去看顧它,則是人類無可推諉的責任。事實上,地球上的人類應該還在這個「找家」的持續過程中。

在一次演講過程中,Rolston教授曾俏皮地問聽眾一個問題說:「你們想知道我成功的秘訣嗎?」被譽為環境倫理之父,獲得無數獎項與重要學術講座邀約的他,有點高調地談論他的成功秘訣,很自然讓在座的人都豎起了耳朵。然後,他平淡地講出:「找到一件你覺得很重要的事,認真去做,並因此帶給別人幫助。」他的一番話,乍聽之下,沒什麼!但仔細想想,卻覺得越來越有滋味。一件自己覺得重要的事,必定是自己的價值觀所在。如果能夠努力去做,就是在落實自己的信念。但這個信念落實有一個條件,就是從自身出發,卻能及於它者。這件Rolston教授所謂成功的事,其實就是一件帶有應許使命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這個工作奠基在他對「看顧」(care)概念的深刻詮釋。

「看顧」是一種關係的互動,換句話說,就是先知道自己是誰?在做什麼?然後,能幫助它者。對於像他一樣的基督徒而言,這個道理就是「愛上帝」與「愛鄰舍如同自己」這兩條倫理誡命。Rolston教授的「看顧大地」(Care for the Earth)的理論基礎是從「喜愛與敬畏上帝的創造」到「人自我的生態定位」,再到「大地園丁」(Earth gardener)等三個發展的階段,這個步驟符合他所定義成功的秘訣。其實,這也是一個透過「看顧」、「找家」的過程。

前揭Rolston教授在演講中秀出的宇宙衛星照片,地球在箭頭所指的位置,甚至渺小到不行。但,這個藍色星球的茂盛卻是眾多生物的家。他娓娓道來的生態倫理,讓我們深思不已。家,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主題。這也讓我想起知名導演史蒂芬.史匹伯膾炙人口的E. T. 電影,其實這也是一個為它者「找家」的故事。他把這個故事倒過來講,從一個非地球生命開始講,拉大、拉開我們對於「家」的寬廣想像。當電影中E. T. 它的手與人類小孩的手互相接觸的同時,就已經構成了一個家的實質連結意涵。當下,地球對於E. T.,不再是個陌生的地土,而是另一個家的連結。這個家的連結,建立在小孩對它這個陌生生物的愛,這是一種對它者的愛。「找家」,其實是在找愛,透過愛建立一個天、地、人的分享看顧網絡。而Rolston將此視為他人生最重要的事,並以此向全世界分享。

整體而論,Rolston教授的成名作philosophy Gone Wild (哲學走向荒野),「荒野哲學」(Philosophy of Wilderness)正是他作為一個美國清教徒後裔找尋家園的典型思維與拓展。想想,他的先祖們從歐洲渡海美洲新大陸,豈不也是在找尋家園嗎?拋棄了歐洲文明的博物館與宏偉的大教堂後,不得不在美洲重新尋找與狼共舞以及認同這塊土地的新思維。這是美國浪漫主義文學家拉夫.愛默生(Ralph Emerson)、約翰.彌爾(John Muir)、一直到亨利.梭羅(Henry Thoreau)等一脈所建立起來,有別於英國田園生態的荒野思維,某種程度也是一種移民墾殖者對於新土地認同的文化底蘊。「找尋家園」這個命題,對於同樣是墾殖者社會的台灣,我們又是如何想像的呢?這個問題,不管是原住民或是非原住民都有必要繼續問下去。

最後,我想社會-生態系統的核心關切就是這個系統的可持續性,我們可以試著想想這些不同人類文化找家的過程,不正是回答這個問題的重要參考經驗嗎?